当时我的左脚被烫伤了,转学的第一天,我是趿着一只布鞋出现在教室门口的,样子很狼狈。面对那些白净体面的城里孩子,我觉得自己像只混迹于天鹅群中的丑小鸭,心里充满了惶恐和委屈。当我迎着同学们好奇的目光走向自己位于墙角的座位时,竟如同被押赴刑场似的。大课间时,同学们都出去玩了,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。灿烂的阳光下,传来同学们的欢声笑语,而我却沮丧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。后来我觉得小腹鼓胀得难受,我离开座位,扶着桌子走出教室,小心翼翼地寻找厕所,这时,一个高大的男生拦住了我。“喂,你是新来的吧?”我勾着头,没有说话,忽然他用力一推,将我搡倒在地。接着拽下我伤脚上趿着的布鞋,喊着:“弟兄们,接住。”然后向人群抛去,十几个同学围成一圈,将我的鞋抛来抛去。我忍着伤口剧烈的疼痛,急忙爬起来,一瘸一拐地满院追逐,他们故意让我的鞋在我的头顶上飞过去,同时嚷:“跳呀,小瘸子,够的着就还给你。”我顾不上越来越多的围观同学的嘲笑,一次比一次更努力地跳起来,却一次次摔倒在地,起初,我还感觉到痛,慢慢地就麻木了,仰着头绝望地望着布鞋像乌鸦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下飞来飞去。 后来,老师过来制止了这场闹剧,等我回到座位上,我的裤裆已经透湿,原来,在刚才极度的紧张中,我竟不知不觉地尿了裤子。从此,只要进了教室,我便纹丝不动地呆在座位上,宁肯尿裤子也不上厕所,这样的壮举一直坚持了半年多。若干年后,在一次同学聚会上,昔日的小邻桌对我戏言:“我是闻着你的尿味长大的。” 我只能报以尴尬的一笑。 最初的那几年,我的敏感几乎成了病态。我总是自惭形秽,远远地避开所有的人,我的外表渐渐变得呆滞木讷,内心却仿佛是根绷紧了的弦,稍加拨弄,就能发出长长的颤音。 终于有一天,我积累了多日的郁闷与委屈暴发了出来,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老师的一句话。那天老师带我们去敬老院扫雪。路上见几个乡下孩子正在街上玩耍,他们蓬头垢面,边走边用穿着黑棉布鞋的脚在路边的墙壁上踩出一个个黑脚印,当时,老师大发感慨,说农村的孩子素质低下,即使给他们穿上好衣服,也只是“沐猴而冠”,这些话给了我很大伤害。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我悄悄地爬起来,看着床底下那一双双布鞋,觉得那是农村孩子的标志,是贫困和屈辱的象征,我找出剪子把所有的布鞋都剪破,然后,怀着恶毒的快意安然入梦。第二天早晨,我被母亲拽出了被窝。她拿起扫帚劈头盖脸向我打来,我咬紧牙关,不躲不闪,倔强地瞪着她,打着打着,她忽然把扫帚一扔,哭了,我抱起衣服,赤脚向外面跑去。深夜,父亲在一座砖窑里找到了我。当时,我的双脚已被冻麻木了,他无言地背起我向家走去,静寂的夜里,我听着父亲的踏雪声沉沉地睡去。 我发起了高烧。迷迷糊糊的我觉出谁在轻轻地抚摸着我。我在床上躺了三天。三天里我一直不说话。第四天,我勉强能下床走路了,母亲便出了家门。天色渐渐黑了,外面又飘起了雪花,母亲仍没有回来,我正在恐慌,邻居跑来说,你妈被摩托车撞伤了。当我找到母亲时,她正躺在病床上,头上、手上都缠着纱布,看见我,她拿出一只皮鞋,说:“小欣,你看,漂亮吗,可惜妈没出息,另一只,丢了———”黑色的皮鞋和洁白的纱布、殷红的血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我的眼泪潸然而下。 那只皮鞋我一直珍藏着。 我上初中那年,外公因患脑溢血变成了植物人,接着外婆也瘫痪在床。本来,父亲的工资养活我们一家就够困难了,如今更是雪上加霜,母亲在学校里做了一名临时工,她既要上班,又要忙家务,还得伺候两个病人,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,在那段日子里,我总觉得家里像坟墓一样毫无生机,生活像黄连样苦涩难当。我更加心灰意冷,愤世嫉俗,我常以一种病态的目光去看身边的一切,在逆境中选择了堕落的方式来寻求刺激,逃避现实,渐渐地我学会了抽烟、喝酒、逃学、打架甚至于————偷窃,起初母亲企图靠扫帚和眼泪使我回头,逆反心理极强的我索性将课本付之一炬,和几个哥们混迹于学生宿舍,连家也不回了。 要不是静及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,也许此时的我不是坐在电力局明亮的办公室里讲述我的故事,而是穿着囚衣在监狱接受改造。 在我的心目中静是个只能仰视却无法企及的月亮般皎洁明朗的女生,我做梦也没想到,她会和我这个“乡巴佬”成为好朋友。记得,那天她对我说:“穷人并不低人一等,你应该用自己的方式去赢得别人的尊重,我相信你的才能,你不应该自暴自弃。”刹那间,我的眼睛湿润了,长时间以来,别人只去指责我的过错,只有她能体谅我心中的痛苦。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些世界名著,在她的诱导下,文学成了我精神的家园,灵魂的避难所,写稿和投稿,成为我生活的主要内容,而静则定期为我购买信封、稿纸和邮票,在那段日子里,我和静的感情在不断升温。为了不和衣着讲究的静形成太大的反差,我甚至利用星期天到乡下去收酒瓶,挣来二十元钱,买回了一双最廉价的皮鞋,没想到,穿上的当天,我的自尊受到了更严重的挫伤。 元旦之夜,班里举办联欢晚会,当我第一次穿着皮鞋,略显忸怩地出现在大家面前,一个同学大惊小怪地叫起来:“哈,赵欣也穿上皮鞋啦。”我正要躲开,他又俯下身子,在我的鞋上捏了捏,然后以更高的声音说:“你怎么穿了双人造革的———” 在生活中,的确有一些这样的人,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某一方面占有优势,就会不遗余力地把对方打倒,从精神到肉体。当晚,我和静是最后离开的,我们并肩坐着,谁也不看谁,后来,静叹口气说:“走吧。”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叹气。 上高二时,静辍学了,拥有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好工作,在一个黯淡的冬日午后,她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,说:“对不起,我们太幼稚———”我很清楚她说的“幼稚”是指什么,我和她之间,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,在它面前,她退缩了,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。 痛苦中,我把我和静的分手归咎于父母的无能,第二天凌晨,我偷出家里的全部现款———1200元钱,踏上了南下的列车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父亲刚从医院取出来,准备给母亲治病的。等一个月后,我再见到母亲,她已因椎间盘突出住进了医院。原来,母亲自那次被撞伤后,便落下了腰疼的病根。但她一直不肯去医院,而是用自己的病弱之躯支撑着这个家。 多少年以后,每当我回过头来看那些年的经历,我也许已经能够原谅当初因贫穷而伤害过我的人们,但是我却无法原谅自己给母亲带来的伤害。那时,我不但不体谅她,还常常故意气她,每当我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谁谁的妈妈又给他买了两双皮鞋,或者故意弄破她做的新布鞋,又去抱怨她手艺不济时,她总是默不作声。现在我才想到,那些话对她来说,无疑是更为残忍的折磨,就像是浸过水的软鞭子,在她心上无声无息地抽打着。 后来,我穿上了军装,走进了苍茫的大别山,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,我的意志得到了磨炼,思想得到了升华,它带给我的不仅是努力后得到的荣誉和赞叹,更重要的是我终于走出了自卑的怪圈,抛弃了虚荣和自私,因为我渐渐懂得了,人活在这个世界上,其实是应该背负许多责任的,对国家,对社会,对家庭,只有把这份责任尽好,才会活得充实和愉快,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和人们的尊重,这才是生命的意义之所在。 服役两年,我第一次探家,母亲打开箱子,我看到,一双双崭新的布鞋整齐地码放着,我数了数,共24双,我当兵24个月,母亲做了24双鞋。母亲说,你不让寄,可妈还想做,做着做着,就像看到了小时的你。听了母亲的话,泪水顿时充满了我的双眼。 如今我已经脱下了军装,成了电力企业的一名职工,布鞋虽然很少穿了,但我却一直珍藏着。我想,若干年后,我有了自己的孩子,我不一定要让他(她)穿着布鞋长大,但是我要让他懂得该怎样面对生活,知道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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